我总是那样盼望  

[楼台]密码函

大概也能当粮食看。 


[楼台]密码函

  

  1

  独自执行任务也这样久了,有时连明台也以为自己早已成熟沉淀,什么都可藏得住,你看,他甚至连程锦云要与他告别,都可以平静面对。 

  然而在午夜梦回,他遽然从衾枕上坐起,沉默地拭去一额的冷汗,忽然意识到他再也不能寻到一个怀抱,让他扑进去,说,我做噩梦了。 

  他披衣下床,走到桌旁,手伸向台灯,又缩了回来:月色朦朦胧胧地照过来,他此刻不想要更多亮光。他把手伸向发报机,密码是早已烂熟于心了,这令他用密码发起任何话来都轻松宛如日常交谈,比如: 

  「大哥,我很想你,十分想你。」 

  然后他就停住了。 

  ——实际上他连发报机的电源都未接上,他毕竟不再是十八岁,而这样的一句话,他甚至不知能发向何方。 

  他向窗外望去,一轮半圆的月挂在漆黑的天上。他忽然有所幻想,也许在某个遥远的、他甚至不能够知晓的地方,他此刻思念的人,也仰起头,看到了这半个月。 

  明月几时有,把酒问青天。不知天上宫阙,今夕是何年。

    

  2

  多年前明楼与他初次较长期的分别,是明楼出国。那时明楼都还可算年轻,他就更小。——刚好青春期。

  明楼去问他:“大哥要走了,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?”而他真是太小,后来想起简直害臊,硬要死撑面子,痞里痞气地笑,回:“大哥走了,家里就是我一个人的天下了,大哥,你可以去久一点。” 

  无为在歧路,儿女共沾巾!男人嘛,要潇洒一点,哪能像大姐一样,平时爽利,关键时刻毕竟婆婆妈妈,自己要送明楼走,又暗自千百遍地舍不得。

  ——他还以为他扒在明楼门口偷看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呢。 

  所以他自然也没看懂明楼那个仿佛洞悉烛照的笑;虽然这并不妨碍他记住了明楼落在他头顶的手掌,仿佛故意要破坏他的时新发型那样用力,那点热乎劲就全渗进了他头皮。 

  他立刻从魔掌中逃脱,不满地大声抗议:“大哥!我都十四岁了,你还当我是四岁啊?” 

  明楼就还是那样笑,说:“咱们家小少爷也是长大了。谁还能比我更清楚?” 

  直到明楼走了,明台才琢磨过味儿来:他半夜偷偷跑去洗内裤的时候,可不是正被这个大哥抓了个正着?想明白这茬,他顿时又羞又恼,要不是明楼已远在地球另一面,当时就能去打一架。 

  其实明楼要真在,他哪还有脸去打架。

   

  3

  后来明台也出国。明镜问他要去哪里,他想也不想,说巴黎。 

  “巴黎有现今最好的学府。”他说。那时他已经比明镜高出一头,端起姿态来解释,也像模像样。 

  说的是废话。明台想,明楼何许人?非梧桐木不栖身,非竹实不入口,非醴泉宁愿渴死。当然他渴不死,他必能找到最一等一的甘泉来。他挑的地方,必然是最好的。这样下判断,最省时省力不过。可真不是为了能见明楼。 

  明镜想了想,也笑了:“也好,有你大哥管着你,我也总算放心些。” 

  明台连忙应:“是,是是是,大哥看着我,您大可放一百万个心。”他是真怕明镜不管不顾丢下明家跟他出国去,明镜险些就有这个意思了。 

  之后他才觉得自己英明睿智,去巴黎,明楼轻车熟路的,这大哥难道好白当的?少不得替他做好前站,别说入学一应手续,连住所都是洒扫庭除了齐整,他到了直接可躺下倒时差,连床单都跟在家里是一个织法,枕头都是一个高度的。 

  这一觉睡得长。迷迷糊糊醒来,头脑还不清楚,睁眼就看到了明楼的脸。 

  他在恍惚的刹那间突然有一万个说不出的委屈,一下子眼泪都迸了出来。 

  明楼愕然抚脸,问他:“这是怎么了?难道几年不见,我的脸这么吓人了?” 

  明台破涕为笑,拿枕头糊他脸:“就是啊,吓死我了!”

  

  4 

  明台叫明楼教他写诗。 

  “作什么用?”明楼自然晓得他不会一夜之间爱上文艺创作。 

  “追女孩子用。”明台也老实,左右他觉得这是光明正大的事,何况,“哥你不是也是给人写情诗才追上的?” 

  明楼也不回避,当然他没什么可回避的:“我写那是我写。只是难道我今日教你些许,你立时三刻就写得出?” 

  “三刻写不出,五刻写出也是好的。”明台只管嬉皮笑脸。 

  明楼还以微笑:“我怕你对人家的心思最多维持到第四刻罢了。” 

  明台蔫了,想反驳,只感觉却不是地方,这实是不能怪他的,世界上那么多美丽的女孩子,当然都是值得被献殷勤讨欢心的,他明日遇到的女孩子,或许不爱听诗,爱听梵婀玲呢? 

  这话却不太好意思讲,虽然他很明白明楼显然是知道的。他便直接交了底:“那大哥,你写了我抄抄,也就是了。” 

  明楼叹口气:“君子待人以诚,你晓不晓得是什么意思?” 

  明台当然晓得,他还晓得他今日完蛋了,明楼叹气,这是他得听足一节课教训的前奏啊。早知道请教阿诚哥。他想,可是没见过阿诚哥写情诗,阿诚哥一把好嗓子,直接唱情歌,更加直抒胸臆。其实大哥嗓音也是动听的,虽然不是一类,但大哥只爱唱戏,那种缠绵悱恻的小调,大约是不屑唱?其实若说靡靡之音,京戏里难道就少?我这里轻移步把那温泉进,不由人羞答答我难以为情…… 

  “我刚才说了什么,你重复一遍?”明楼说。 

  明台惊愣回神,张口结舌。 

  好极了,这回是要拖堂了。

   

  5 

  最后的最后,明楼还是在追女孩子的问题上,教了他一手:如何从手帕里掏出一朵玫瑰花。 

  明台倒来了诗兴:“玫瑰啊玫瑰,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,要是换了个名字,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。” ※

  明楼失笑:“你若要去少女的面前念莎士比亚,那还不如十四行诗,这世上哪来许多如戏文里的恋爱?” 

  明台脱口而出:“朱丽叶倒确实没有,这边毕竟天高皇帝远,没什么世仇——” 

  话音没落他就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。他小心地看明楼脸色,明楼倒还是在笑,可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,那笑看上去就淡薄了许多。 

  他连忙找补,张嘴便信口雌黄:“我若不叫明台这个名字,依然英俊潇洒,玉树临风,是也不是?这句话原本不是恋爱,而是哲学的道理。” 

  明楼说:“你不叫明台,也还是我小弟。” 

  这句话来得突然。明台愣了愣神,才答:“我不叫明台,还能叫什么?总不能叫暗台。” 

  明楼指他笑骂:“油腔滑调。” 

  “那大哥就是老奸巨猾。”明台仰着头笑,“譬如这变戏法,说穿了,不就是骗人么?‘君子待人以诚’!” 

  “这朵玫瑰,毕竟是真的。” 

  明台福至心灵,忽然弯下腰去:“送给您。” 

  明楼大笑接过来,拿花苞敲他脑袋:“胡闹。”

   

  6 

  那女孩子到底是给别人追了去。这本来不算什么,明丽的女孩子到处都有,好的男孩子也很多——明小少爷心胸宽阔,不至于不承认这一点。 

  可是那个爱看诗的女孩子,却是被两串价值连城的珠宝和几餐昂贵的晚餐追到手的。 

  这就不能叫明小少爷平静地接受了。 

  早知道砸钱就行,他明台难道缺钱!……倒也是缺的,钱再多,明楼就在这边,难道能看着他一掷千金买一笑。但早知道是这样的女孩子,他还哪至于挖空心思去追求呢?看上去明明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孩子!还爱念诗。 

  明台愁肠百结,去酒吧喝了个烂醉,跟他都没分清是哪国人的酒客打了一架,最后是被阿诚架回去的。 

  他一路风吹,等回去住处,又看到明楼板着的一张脸,其实酒已醒了一半。他心下一紧,阿诚刚好放开他,他正好不用装,就往地上溜。又转个念头,索性闭上眼不去看明楼,嘴里一声大一声小地嚷嚷:“我待人、待人,以诚!他,待人以钱。哈哈哈,诚有什么用,丢、丢、丢进河里,都、都没个响……” 

  啪! 

  明台愕然住口,过了会儿,真正清醒了,只觉得脸上火辣:明楼丝毫没客气,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耳光。 

  明楼站得笔直,在灯影下低头看着他,问他:“醒了?” 

  明台只呆呆地仰头看着他。 

  明楼很慢很慢地说:“我不同你讲大道理。我也不问你怎样待旁人,旁人怎样待你。我就问你,大姐怎样待你?你作践自己,对得起大姐?你算怎样待大姐?” 

  明台怔忡许久。明楼不再理他,转身往回走。明台愣到明楼关门落锁,才忽然醒悟一般,追了过去。 

  阿诚拉住了他:“明天再说吧,大哥是真被你气到了。我先给你上药。”他一个人跟几个人打架,很是受了些皮外伤的。 

  第二天他去找明楼:“大哥,我知道错了。” 

  明楼一边喝咖啡,一边看报,看都没看他一眼,就慢悠悠地说:“你竟然还会知道错了。” 

  明台偷偷瞥他一眼,又老老实实低下头,说:“大哥,我爱您。” 

  明楼一口咖啡喷到报纸上。 

  这回他再端不住架子了吧。明台计划得逞,用力憋住笑,装没看到,低头继续说:“我爱您,我知道您也爱我。我理当珍重自己,爱惜羽毛,这才是报偿了您对我的爱,也没辜负我对您的爱。大姐也是一样的,你们爱我,我该知道,不该胡作非为,也不能胡言乱语。大姐知道了,要伤心的。” 

  明楼拿餐巾拭着衣服,一面喊阿诚收拾残局,最后也实在是没了脾气的模样,敲敲明台脑袋:“你啊,打小就是这份聪明劲突出。你既说到这地步,我也不再多言,只盼你记得今日的话,千万别叫大姐,也别叫我伤心。”

  

  7 

  也不知道谁叫谁伤心。当明台以为他那个最是志趣高洁的大哥居然去饮了那口盗泉的水时,真的是有几分伤心,然而毕竟没信实,始终存着三分猜疑,终于也没伤到底。 

  末了还是伤心了一个透。他至今不忍在明镜之后接上那一个字,仿佛不说出口,便永远还有个盼头。可心里到底是清楚得很。那也是第一次叫他知晓,什么才是真正伤心滋味。 

  当然,他再任性,也不能够去怪责明镜叫他伤心了。可他心底里忍不住想着,大哥,你可绝对不准,再叫我伤心了。 

  密码换了一套又一套。第二套密码,他试着写了: 

  「大哥,我很想念你。」

  第三套,他写: 

  「哥,我想你了。」

  第四套第五套,他写: 

  「小弟思念大哥。」

  「愚弟思兄。」 

  ……当然一次也没发出去过。 

  然后他突然想通,反正发不出去,何必照着发电的原则,简洁凝练?他大可以说:大哥啊,你到底晓不晓得啊,我可想你了,你到底在哪儿啊,你一定要平安啊,你不平安,都对不起我。 

  他开始拿密码写:「大哥,你教过我好多事。你教我背诗,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我们一定要长久才好。苏子瞻写兼怀子由,我问过你,子由是谁?你说,是写这词的人的弟弟。我那时多小,四岁?五岁?我说,就像我是你弟弟一样?你说,是啊。」他写不下去了。苏子瞻还写过,与君世世为兄弟,更结来生未了因。他并不高兴想起这两句:说什么来生?他们还有很长的今生,他们必须要有很长的今生。他顿了很久,才继续写:「等到一切圆满,我国我民都得太平安稳日子,咱们一起回去,池上觅残春,花如雪。」写了这一句,他又把残春字样划掉。他又发了半天呆,然后忽然如梦初醒,仿佛是刚刚才知道,就算写了再多,他也发不出去。 

  这张纸也跟以前所有写过想念的密码一般化作了灰烬。我们说的玫瑰这种花,换个名字,不还是一样的芬芳?我们说的思念,拿什么编码写出来,也不过都是在说爱。 

  而这一朵玫瑰,若是无处可递,它的香味也只有留在持花人的手中,更加叫人不能忽视。

   

  8

  那天夜里明台忽然梦到了幼小的时候。他去学堂念书,和同样尚是稚子的同学们议论起世间人物来,这个英雄,那个好汉。梦里太恍惚,都不知道他是从何处讲起的。但他声音稚嫩,却一字字地清晰可辨: 

  “可是我的大哥,就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。”


  —END—


※想想还是补一句注释,这句罗密欧与朱丽叶台词,是朱生豪先生译本,直接搬过来了。

2015-11-16 评论-53 热度-641 明台明楼楼台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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